关志豪与潘晓讨论幕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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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3-30 09:01:12

1980年5月,《中国青年》杂志发表了署名潘晓的来信《人生的路啊,怎么越走越窄……》,引起了一场朝野关注的大讨论。2008年6月,我曾采访前《中国青年》社长兼总编辑关志豪先生,请他回忆讨论经过,他向我讲述了一些幕后情况:

当时,批见利忘义。群工部有一个编辑拿来35封信给我看了,都牵涉到人生的问题。问我:“能不能从人生观来谈这个问题?”我同意了。我觉得,这是一个总开关,人生观如果弄不明白,消极情绪就转过不来。

我们派编辑马笑冬、马丽珍出去,开了一系列座谈会。当时,北京第五羊毛衫厂有个女工叫黄晓菊,北京经济学院经济数学系有一个男生叫潘祎,他们两个参加的不是一个座谈会,是分别参加的座谈会,都提出了值得重视的问题。特别是黄晓菊,她讲了自己的人生苦闷,第一句话就说:“我只有23岁,花样年华,但是我觉得我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了。我相信组织,可我给领导提了一条意见,竟成了我多年不能入团的原因。我求助友谊,可我的一个好朋友,竟把我跟他说的最知心话全部悄悄写成材料,上报给领导。我寻找爱情,认识了一个干部子弟,他父亲受‘四人帮’迫害,处境很悲惨。我把最真挚的爱和最深切的同情都扑在他身上,用我自己受伤的心去抚摸他的创伤。可是没想到,‘四人帮’粉碎之后,他翻了身,从此不再理我。”黄晓菊说:“我体会到这样一个道理,任何人,不管是生存还是创造,都是主观为自我,客观为别人。太阳发光,首先是自己生存运动的必然现象,照耀万物,不过是它派生的一种客观意义而已。所以我想,只要每个人都尽量去提高自我存在的价值,那么整个社会向前发展也就成为必然的了。”这是她的一个核心观点。

1980年第五期发表的这封来信叫《人生的路啊,怎么越走越窄……》。是马笑冬提炼的,经历基本是黄晓菊的,吸收了潘祎一些观点。署名潘晓,在黄晓菊和潘祎的名字中各取一字。我们是作为思想典型来做的,不是人物典型。

这篇文章出来以后,反响之大,我们也没想到。那些日子,邮递员一麻袋一麻袋往我们这里送信,一共有6万多封群众来信。后来,这些来信都烧掉了,也没有经过社会学的方法的分析处理,非常可惜。我觉得,这是非常珍贵的青年思想史资料。很多我内容都可以背出来。青年讲:“你们对我们进行全红教育,把我们关在小屋子里头,开了一个小窗户口,窗户口都放的是鲜花,让我们看出去外部世界全是鲜花。但是,当我们走出这间屋子,不是这么回事,我们连寻找鲜花的勇气都没有了。”有的说,“这是一颗真实的,不加任何伪装的信号弹,赤裸裸地打入生活。”有的说:“我第一次在别人那里听到自己心中的歌。”武汉一个青年说: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,由热烈憧憬理想、追求革命,到在生活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,进而转入苦闷、彷惶,这几乎成为共和国诞生后成长起来的一代青年必经的历史过程。”当时,BBC等外国通讯社也发了我们的消息,外国一些专栏作家也来访问。新华社、《人民日报》刊登了有关讨论的信息,《中国青年报》也开展了相关的讨论。

5月下旬,胡乔木的秘书乔虹给我打电话说:“乔木同志对这个讨论很感兴趣,要到你们编辑部来。”我说:“欢迎啊!”胡乔木还要把胡启立找来,胡启立当时在团中央书记处管宣传。

6月18日下午,胡乔木和胡启立都来了,就在我们编辑部,整整谈了两个小时。我说:“乔木同志,我认为主观为自我,客观为别人,在社会主义条件下,两者统一是主要的。”乔木说,“一个人主观上为自己,客观上为别人,在法律上、经济上是允许的。在工厂劳动,劳动得好,得了奖励,受了表扬,他也为社会增加了利益。他可以是一个善良的公民。他客观上为了别人的,因为他做的不是坏事,不是损人的,对上述这种人不能耻笑,不能否定。”对“主观为自我,客观为别人”这个命题,不是批的问题,这个很清楚。他谈话的文字还在。乔木最后说:“你们要放开。”因为我们的第六期不敢太放开。提倡大公无私,毫无自私自利之心,这些东西是毛泽东讲的,我们脑子里还有,怕触犯这个东西。为此,我们发了一篇反对文章,《主观为自己,怎么客观还能为别人?》不同意的意见也发出来了。乔木说:“你们这样搞不行,这样搞的话,青年心就凉了。”当时有青年说:“我们就怕你们是个圈套,引蛇出洞,我们太害怕了。”这个青年讲得很深。乔木说:“你们还要放开,你们还要叫潘晓登场,他们会通过比较来选择。”胡乔木真是讲得挺好的,我们很受鼓舞。最后,胡乔木跟我们全体合影,肯定了我们的工作。这件事一下子就传开了,胡乔木来编辑部,不得了了,中宣部都找我去介绍经验。

这个时候,下面也特别的热闹。人们都在问:“潘晓到底是谁?”有的青年说:“我就是潘晓。”当时,寄来的不仅有信,还有实物,有花,有笔记本,有钢笔;有人寄钱来,作为基金。电视台非要采访潘晓不可。在这种情况下,我们要是说,这是思想典型,不是人物典型,又怕人家说造假,闹了半天,是你们自己编出来的。真是很矛盾,最后我拍板,让一个副总编带上黄晓菊和她工厂的支部书记上了电视台,这就变成了人物典型。

黄晓菊上了电视台以后,《工人日报》发了一个内参,叫《邻居眼中的潘晓》,说潘晓对奶奶或是姥姥不好,“主观为自己”是做到了,“客观为他人”还差得很远。我心里想,本来她就不是一个先进典型,也不是落后的典型,而是一个现实的典型。这个内参送到耀邦那里,耀邦就批:“请有关部门查查这件事,报刊、电视台有猎奇的思想,没有解决好。”耀邦的“猎奇”两个字把我们毁了。在中宣部的通气会上,耀邦批的东西在好多单位都发下去了。

我不是那种他说是我就说是、他说否我就说否的人。我让有关同志以编委会的名义写了一个报告,讲这场讨论怎么经过准备,从1978年的5月就接触了这个问题,让刘心武写了《醒来吧,弟弟》,一直到1980年,准备了将近半年的时间。我们为什么要做这场讨论?打算怎么引导这场讨论?最后我加了一句话:希望耀邦同志今后不要就未经核实的材料,作带实质性的批示,以免和实际情况脱节。

耀邦是个好人,我就给他提了这么个意见。这个消息一传出去以后,有人就打电话来了,说:“小关啊,你知道吗,耀邦要当总书记了。”我说:“我知道耀邦要当总书记,我给总书记提个意见也是正常的吧?”说心里话,我接受不了这个批示,等于立即给这场讨论判了死刑,你就乖乖的检讨吧。我当时觉得很痛苦,我们就是让青年倒一倒心里的酸水,这与引导青年向前看是一致的。后来,我给耀邦的秘书打了一个电话。我说:“耀邦看了我们的意见,有什么反应?”他说:“耀邦没说什么,就是在你这句话下面,用红笔画了以后,叫我保存好。”

我在团中央工作14年,耀邦这个习惯我是知道的。当年,他有想要我给他当秘书的意思。他为准备第二次全国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大会要外出搞调研,两个秘书都不带,叫组织部让我去了。出去以后,一天一个县地跑调查,到了那里就称我“关秘书”,让我给他弄材料。耀邦有什么习惯呢?比如到了孝感,就让我到图书馆把孝感县志看了;到了麻城,把麻城的县志看了。我看了县志回来汇报,麻城为什么叫麻城?有过什么名人?有过什么诗句?有什么名产?有什么河流?他有这个习惯。到了晚上了,县委书记来了,他就说:“小关,你再谈谈历史。”我知道他有这个习惯。他出去做报告,就对我说:“你觉得有意思的地方,给我画红线。”耀邦当时我接触比较多。到河南一起出差的同志去看常香玉的演出,剩下我们两个人,去到他住的地方,他给我吃了个苹果,然后就聊。

当时,耀邦如果找我们谈谈就好了,一下子就说我们是“猎奇”,真是挺突然的。这不要紧,乔木的态度后来也变了,说《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》标题就是消极的。在我看来,这场讨论不是消极和积极的问题,它代表了一代青年心中的呐喊和苦闷。这场讨论从1980年5月开始,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时间。最后,有人说,“看他怎么收场?”我说:“怎么收场?实事求是地收场。”最后发表了一篇《献给人生意义的思考者》。

1983年1月,潘晓讨论结束不久,我就调走了。清污的时候,邓力群要把潘晓讨论说成精神污染的典型,要批判。报告送到耀邦手里,耀邦又批了:“此事已经过去,我们有一些同志心是好的,此事不需要大事折腾了。”有人说这是为极端个人主义开绿灯,是把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系统化、理论化。“主观为自我,客观为别人”在逻辑上讲不通,是剥削阶级利己主义的变种,要把“潘晓讨论”作为精神污染的典型进行批判。叫耀邦同志给压下了。

胡乔木先支持,后否定;胡耀邦先质疑,后保护,让关志豪颇为感慨。他离开《中国青年》后,总算在法律出版社总编辑和《法制日报》社长岗位上安全着陆。

关于潘晓的讨论已经过去了四十年。后人回顾改革开放历程,终于给这场讨论做出了积极的正面评价。在中国,组织一场让人敞开心扉的讨论,是多么不容易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