睡在森林里,拍上百种虫子,走红的“博物猎人”短视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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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3-03 10:16:26

一群“虫痴”发现了10多种昆虫新物种

几个短视频出圈后,一封想来实习的私信出现了。抖音账号“虫林野趣”的主创之一刘鹏宇心头闪过一丝兴奋。

来信者是福建农业大学兽医专业的大学生,从高中沉迷昆虫后,就一直关注“虫林野趣”团队,在抖音上看到他们的出圈视频后,动念联系他们。

对于刘鹏宇,这意味着真正的破圈。昆虫研究者这个小圈子又迎来了一位同好。2018年,刘鹏宇把几个福建的资深昆虫爱好者聚集在一起,组建了“虫林野趣”工作室。每年,他们都会和官方机构及科研团队合作,花上数月,在深林中寻找物种。

在博物学界,这支民间团队成绩斐然。自2019年以来,团队成员已经发现了10余种昆虫新物种。其中的“95后”小伙郭亮,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四种新物种。

郭亮发现并命名了郭亮网翅蝉、郭亮珠步甲、郭亮囊蝠蝇、郭亮突梗天牛等四种新物种

郭亮发现并命名了郭亮网翅蝉、郭亮珠步甲、郭亮囊蝠蝇、郭亮突梗天牛等四种新物种

原先,刘鹏宇只是用这个抖音账号做生活记录,随手发了些团队成员的野外工作状态。没想到内容频频出圈,粉丝量涨到13万。私信和留言越来越多,粉丝们催着他们考察,更新,也喊刘鹏宇“大王”——这是他因“玩虫”资历深、知识广,在小圈子里的外号。

一群虫痴,意外走红

2021年9月,郭亮第一次见识到短视频的传播威力。还在武夷山自然保护区考察的他收到刘鹏宇发来的截图。他很吃惊,几天前他在山林里拍的胡蝉,点赞竟然已经破万了,评论区里都在夸它好看。

“厉害啊!”胡蝉是一种少见的知了,在森林里遇到它时,郭亮很激动,拍了视频传给同事。画外音里掩盖不住兴奋。郭亮介绍,它的翅膀有花纹,是橙色的,绿色透亮的眼睛表面看是两只,实际上,中间还有三只单眼。嘴巴则是那根针状物,“吃饭时,就像我们喝奶茶一样吸取树的汁液”。

这一趟在武夷山的考察,郭亮还拍摄了龙溪蟹,这种生活在小溪里的螃蟹,腹面是清亮的紫色,在夜色中勾人。那一条视频也破圈了。

团队成员后来讨论,视频之所以打动网友,正是从小吸引他们去往自然“追逐”昆虫的那种乐趣——山林里总是充满意外的发现和让人类惊叹的未知生物。郭亮还拍过一条追逐天牛的视频。当一团血红色出现在视线里,像没有任何征兆的惊喜,他们马上追赶拍摄。

另一类受欢迎的视频是他们的“科考花絮”系列。拍的都是“博物猎人”们在野外原生态考察的情景,没有脚本,没有滤镜,随便拍,随便说。比如,他们遭遇了大雨,在悬崖下躲避,或者捕虫网的网圈和杆子脱落了,用AB胶固定,窘态毕露。“看我们的视频有点像看贝尔的《荒野求生》,有那种现场感。”刘鹏宇觉得,野外考察的粗粝真实,也是他们受欢迎的原因。

这么多人居然对昆虫和昆虫科考感兴趣,一开始,郭亮觉得出乎意料。昆虫不像大型动物知名,一直冷门。他们这个圈子的人心路类似,成长过程中都曾被认为是怪咖,不务正业,一直很孤独。

正是因为难被理解,刘鹏宇才动念把散兵游勇的同好们聚集到一起,专业承接一些合作单位的野外考察项目,解决“博物猎人”的生存之忧。寻找物种,需要成本,为了能免费去考察,大学时他特意报考了导游专业。当导游后,他专门带去山林景区的旅行团,把客人交给当地的地陪,自己去找虫子。

虫痴们集合到一起,就像个小小的乌托邦,上班聊昆虫和生物多样性,下班也在聊。但现在,网络世界传来了无数回响。“这也成了是我们继续创作的动力。”现在到野外,郭亮先目光敏锐地搜寻要拍摄的昆虫,脑海里快速搜罗它有趣的地方在哪儿,再用手机实录讲述。

一项“赶时间”的事业

随后不久,那位实习生就参与创造了历史。他跟随郭亮在三明永安的天宝岩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发现了新物种——那是一种人类未认识的甲虫,翅膀已经退化,四条腿形成肿状。

2022年6月,福建发现全球新物种“天宝岩肿腿迷甲”登上了国际期刊的消息在抖音上被多位博物创作者转发,一时登上热门。昆虫爱好者的圈子沸腾了,表达敬意的私信雪花般涌入。

和郭亮搭档过的人,总能说起很多他在野外“疯魔”“痴迷”的细节。他脚力雄健,一天能爬二三十公里,把同行人甩开一大截。更难得的是他的专注力,一进入森林,他的全部心神都投入了这个精微的世界,眼睛里只有昆虫。

有一次考察,树枝划破了他右脚踝的小动脉。血透过鞋袜往外淌,走出了一条血路。但他全然没有留意,只疑惑那天爬山怎么这么累。等发现了,用纱布简单做了包扎,和队友汇合继续考察。直到返程后和其他人说起,他才觉得后怕,当时已经失血过多,差点要昏厥。如果一个人倒在老林里,情况可能非常危急。

每次考察,他们二三个人搭档,分头寻找物种。森林里到处潜藏着危险,山体坍塌,峭壁嶙峋,毒蛇不经意出没,落叶堆里的蚂蝗也会悄悄窜出吸人血。

电视剧《狂飙》暴火后,他们发了一条抖音视频,附文“这才是真实的狂飙”。内容是他们驱车去一个保护区的山路上,因为山路崎岖,车子开得歪歪扭扭。但这其实是整趟考察过程中最容易的部分。

森林里完全没路,全部是直挺挺的三四十度的坡,人要沿着河床上的绿石块手脚并用地爬,用柴刀开路。他们的手上,细细密密的,都是被割开的口子。这样的路,郭亮一天要走二三十公里。

一次考察要持续几天,为了节省体力多背一些工具和保存标本的容器,其他的物资只能减了又减,连睡觉也是躺在森林里和衣席地而眠。在黄龙岩保护区的那次,快到山顶时,带的食物都吃完了,又冷又饿,郭亮怕自己扛不住,就抓了一些天牛幼虫生吞,补充蛋白质。

寻找昆虫的作业也集中在晚上。晚上是昆虫活跃的时候,一旦开启一次任务,他们就全情投入其中,不怎么睡觉。

这是“博物猎人”才懂的紧迫感。昆虫的生命期有特定的时效,寿命可能只有7到14天,“植物不会跑,动物的寿命也长,找昆虫就是跟时间赛跑。”环境改变水土流失也会加速物种的消失,一些他们在2017年记录到的物种,现在已经找不到了。因为昆虫不会时时刻刻待在原地,要观测或者找到它,得抓住时机,“靠天时地利人和”。

郭亮网翅蝉

郭亮网翅蝉

郭亮一年在户外的时间接近100天。发现“郭亮网翅蝉”时,他在云南的森林里听到了不寻常的知了叫声。他凭直觉认定是没见过的物种。头七天,天天都下雨,队员们全身被打的透湿,仍然坚持蹲守着等它。直到最后一天,它飞到了他手上。找“郭亮突梗天牛”时,他们也像天牛一样在地上爬,细细翻找了几天,才找到了它。

“我们就像是野外的一种孤勇者。有那种使命感,又非常热爱这个事业,把它当做必须要完成的事情,才会作出成绩来。”刘鹏宇提到,正是这种谦虚实干、埋头做事不吭声的性格,才让郭亮在十多年的野外考察的训练后厚积薄发,发现了不少物种。

中国人发现自己的物种

长期以来,中国野外的新物种,主要由世界各地的学者发表和研究。近几年,由中国人发现并命名的物种越来越多,这是一个质的飞跃。

“我们土地上的新物种是别人在发表,我们甚至没有能力去反驳人家。”而现在,中国人可以自己发现、鉴定物种,再把它写成专业报告,郭亮说这是值得每个中国人都骄傲的一件事。

他们在一线冲锋陷阵发现的物种和记录,会被收入国家标本信息库。这也是在为整个生物多样性科研提供最本源、最底部的调查。提供的数据越精准,越完整,就越能帮助后续的科研,“就像搭房子,底子搭得越牢固,上面的人就越安稳”。

这是一项要下笨功夫的事业。除了工具和技术手段的出新,本质上和100多年前达尔文这些科学家做的是一类事。只有保持在一线奔走,才能将物种的习性了然于胸。这条路并不好走。因为种种原因,很多爱好者走到某个阶段就不再前进了。

有了短视频这个窗口,其他昆虫爱好者很容易找到他们,一起投入野外科考。经过四五年的磨合和积累,团队的专业度不断攀升,来找他们合作的官方机构越来越多。看到他们在抖音上受关注后,这些机构也提出希望通过这个窗口触达大众。

在郭亮看来,这是一个互相反馈的过程,发出的声量越大,越能发动各行各业一起做科普,倡导生物保护。他们明显感受到,大众对保护生物多样性的概念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十年前,他们进山考察时,当地居民会问他们捕获这些物种是要吃吗。如今在抖音评论区,常有粉丝问视频里的昆虫是不是“牢底坐穿虫”。

目前,他们只在抖音上做了180多集昆虫的介绍,比起几百万的物种总量,路还很长。这个账号被当作一个通道,以一线人员的视角,传达保护自然和生物多样性的观念,“只有认知物种,了解它们,才能保护它们”。

“10后”福州小学生倪皓洋是刘鹏宇的徒弟。在抖音上,他的昆虫科普账号“好样说虫子”粉丝量已经达到了74万。倪皓洋是“虫林野趣”最受欢迎的常客,父母常带着他来询问不同时令能在户外找到什么昆虫,以此构思拍摄视频。

“孩子天生对自然感兴趣。”以往在线下做科普讲座时,他们就发现了很多这样的孩子。他们很投入,但因为兴趣小众时常感到孤独。刘鹏宇和郭亮在各自的成长过程中,都体会过这种孤独。“95后”郭亮发现自己的爱好后,一个人跑遍了三明市区所有的图书馆找书看,“80后”刘鹏宇经常独自爬山去找昆虫,遇到一个同样在捕虫的小朋友,结成笔友交流。

在那条胡蝉视频下,团队发现了一位来自山东的小昆虫迷,他会深入地讨论胡蝉的分类。“虫林野趣”的三个抖音粉丝群,总共六七百号人里,不少是这样的孩子。刘鹏宇相信,借助这些科普短视频,也许在某个孩子心里,就能种下了一颗“博物猎人”的种子。